1989年，那一年的台灣還在「錢淹腳目」，錢很好賺，但也隨時會有不知哪裡來的「慶記」（銃子，tshìng-tsí）打來。人們白天追名逐利，晚上提心吊膽，不知道哪天突然有搶匪上門，既要錢，也要命。
「治安不太好，早點把鐵門拉下來。」豐原人楊春田的一位好友，如此勸他。楊春田是建材行的老闆，更靠投資房地產發了大財，好友對他的擔心並非空穴來風，因為楊春田的條件正是搶匪喜愛的目標。然而，好心提醒，想不到卻一語成讖……
光天化日之下，鬧區驚傳滅門命案
1989年11月21日上午7點40分，兩名工人來到豐原的「四知建材行」，準備上班。孰料，兩人走進建材行一樓，見到的卻不是老闆楊春田或老闆娘，而是三個不認識的男人。這群男人手上的刀槍，讓兩人不敢抵抗，只得任其綑綁手腳、嘴眼蒙上膠布，身上的皮包也被搶走。
在黑暗之中，兩人隱隱約約聽到歹徒似乎在與樓上的人對話，莫非歹徒不只樓下三個人？老闆跟他的家人又怎麼樣了呢？兩人懷著恐懼，忍耐著，等歹徒離去。
終於，周圍安靜下來，工人們研判歹徒應該已經走了，便奮力掙脫繩索膠布，重獲自由。他們鼓起勇氣上樓，走向老闆的主臥室，查看——那是一幅怵目驚心的畫面，地板上血跡斑斑，三具屍體倒在血泊中，正是老闆楊春田、他的妻子楊何月彩和女兒楊雅雯。楊春田與楊何月彩頭部中彈死亡，楊雅雯的頸部被砍三刀，大量失血致死。
好好的一家人，就這樣在一個平凡的早晨死於非命。當天早上7點05分時，鄰居還看到25歲的楊雅雯一如往常在家門口掃地，誰知道不到一個小時，她就與父母一起以悲慘的方式告別世界。不幸中的大幸是，楊春田的兒子早上6點30分就去高中上學，另外兩個女兒則去澳洲讀書，閃過了這一劫。但他們肯定會為了父母和姊妹的悲劇而感到十分傷心吧。
搶劫殺人？但錢卻沒被搶走
究竟，歹徒為什麼要殘殺楊春田一家？難道真的是為了搶劫楊春田的財產嗎？從常識跟表面條件推論，一般人肯定很快就會認定，歹徒是為了搶劫楊春田一家的錢而下手殺人，然而，深入調查現場之後，卻又會發現許多矛盾之處。
楊春田家確實很有錢，他們的財物也沒有藏得特別縝密。楊春田跟女兒手上都戴著一只金錶，楊何月彩則戴著金戒指跟金項鍊，但奇怪的是，這些飾品都沒有被歹徒拿走，而是留在屍體上面被警方發現。
難道說歹徒搶到了更好的東西，看不上一點首飾？但警方很快就在楊家的床頭櫃、抽屜等處發現，30多萬的現金與8條珍珠項鍊、鑽戒、勞力士錶等高價值財物，全部好好的沒有被動過。整場命案的財物損失，竟然是兩位被綁工人被搶的8000多塊，如果說這是一起搶劫殺人案，真的會讓人懷疑歹徒的智商跟判斷。
根據兩位工人的證詞，他們聽到歹徒想要拿鐵撬撬開保險櫃，警方因此推測，保險櫃內的物品才是歹徒真正的目的。那麼，歹徒行兇或許不是為了單純搶錢，而是更重要、更值錢的標的。
除了財物完整，現場還有更多怪異之處：楊何月彩與楊雅雯兩位女性的下半身均被脫得赤裸，旁邊更有疑似含有男性分泌物的衛生紙團，讓人不免擔憂她們生前是否慘遭性侵害。警方還因此一度發想，找尋楊雅雯「男友」假扮強盜殺人行兇的可能性。然而，楊雅雯不僅沒有男友，下體的檢驗結果也發現母女兩人並沒有任何被侵犯的跡象，現場的性暗示，只是故佈疑陣之舉。
為什麼歹徒要這樣對待楊家母女？原來，這種做法源自於一種黑暗的民俗。據說，兇手殺害女性，若要避免被她們冤死鬼魂纏身，就把她們的褲子脫了，讓她們「羞於見人」，這樣就沒辦法到閻羅王面前訴冤了。另外還有一種辦法，此法不分男女，只要把被害人的頭髮剪下一撮，他們的容貌就無法「完整」，不完整就無法「顯靈」，也就不能纏著兇手伸冤了。警方在楊家的浴缸裡，找到一撮頭髮，發現是三位被害人的頭髮，顯示行兇者很可能是相信這些民俗，而這類說法，在台灣的職業殺手圈中特別流行。
莫非，所謂的強盜殺人，只是這樁血案的障眼法？楊家其實是被仇人盯上，派了職業殺手來滅門嗎？
是財殺還是仇殺？警方越想越深陷死胡同
警方越想，越是確信此案動機仇殺可能性高。首先，一般歹徒不會挑選大清早的時間闖入鬧區犯案；再來，歹徒對楊家三口連發七槍、重砍三刀，顯然殺意濃厚，卻放過了樓下兩位工人，種種跡象，顯示兇手是針對楊家而來，而且一開始就沒有留活口的意願。
真的是這樣嗎？事實上，這些跡象確實可疑，卻不足以斷言此案的動機，更沒有具體線索讓警方去追尋兇手下落。本案極少數可以辨識兇手的線索，就是膠帶上留下的指紋，以及從行兇子彈可推測出兇槍為中國製的黑星手槍。
若說楊春田被人仇殺，那仇自哪裡來呢？楊春田夫婦在認識的人口中，是相當好相處的人，沒有什麼與人結怨的紀錄。要說有什麼糾紛，那就是楊春田曾經在家設賭局，邀請建材行同業來玩四色牌，他本人更曾輸掉數百萬元。然而，在楊何月彩勸告之下，楊春田數個月前就不再讓人來家中賭博，也把賭債完全還清。從賭博這條線調查下去，警方又掉進了死胡同。
到底是誰，會想要殺害楊春田一家，又沒有搶走他們的財物？這背後的故事究竟是什麼？警方為了偵辦這起詭異的滅門血案，不得不從千頭萬緒中找尋一個可行的方向，結果就深陷在自己的理論之中，難以自拔。故事，這背後一定有一個故事，警方要做的，就是想辦法去找出這個故事……
困在本案之中半年，警方突然宣布，他們抓到嫌犯了。
這個嫌犯是個有竊盜前科、兼逃兵通緝犯的23歲男子魏恩成，警方宣稱，跟他一起逃亡的逃兵供出魏恩成就是涉及豐原滅門血案的兇手。於是，警方設局誘騙魏恩成，對他的車輪開了六槍，就這樣大陣仗將他逮捕歸案。
一番審問之後，本來打死不承認的魏恩成，才終於「坦白」自己就是殺人兇手，他和一夥人受到黑道份子的指示，去殺了楊春田一家三口。這，正是警方心心念念想找到的「故事」。
一個兇手全是虛構人物的破案故事
魏恩成的故事是怎麼一回事呢？據說，他在彰化員林的酒家喝酒時，聽到隔壁桌男子「金豐」，開出300萬高價要人去替他討回一份高爾夫會員俱樂部的「得標證明」。原來，「金豐」不爽豐原人楊春田標下這個高爾夫球場的案子，想要找人把得標證明搶回。於是，魏恩成就這樣傻頭傻腦接下了委託，找了當時還在看守所的陳武雄，另找邱鴻嘉、陳雲鵬共四人，一起到楊春田家要搶回證明。「金豐」也派出兩個手下「小仔」、「財仔」支援。
六個人一起開BMW到了楊春田家，魏恩成把黑星手槍交給「小仔」，其他人則拿了開山刀、大鐵剪等物，把在門口掃地的楊雅雯押進屋中，逼迫楊春田夫婦就範。眾人拿到了高爾夫球場「得標證明」之後，本來就要這樣離去，想不到楊春田竟然抵抗，拿著手槍的「小仔」，對他連開四槍，楊春田身中三槍死亡。後來他們一不做二不休，把尖叫跟掙扎的母女也一起殺了，「財仔」拿著開山刀，割了楊雅雯的頸部。魏恩成等人事成逃離現場，把「得標證明」交給「金豐」，跟陳武雄等人均分了300萬元。
這個故事，合理地解釋跟串起了所有的疑點，如果不認真看，大概就會這樣相信警方威能而被唬弄過去。然而，這個故事全是建立在魏恩成一個人的供詞之上，而且半點證據也沒有，警方既沒有找到兇槍，也沒有找到他們用來往返現場的BMW。不僅被抓的人都否認自己涉案，負責殺人的竟然是兩個只有綽號、不知其人的「小仔」和「財仔」，更不知道幕後主使者「金豐」到底是誰。警方光憑這樣的調查進度，就把魏恩成等人移送法辦，未免也太瞧不起司法了。
更糟的是，魏恩成一上法庭，就表示自己的供詞，全是在警方刑求之下才編出來的故事。也就是說，什麼「金豐」跟什麼「得標證明」，全是警方替魏恩成打造的犯罪劇本。從實證來看，魏恩成等四人的指紋，與被綁工人手上的膠布根本不合，他們在命案時間也各有不在場證明。而故事中的關鍵高爾夫球場標案，在台中根本找不到符合的標的，退一步說，即使真有此一炙手可熱的標案好了，「得標證明」也不會是唯一能證明得標的文件，單一一份證明應該不會有300萬元跟三條人命的價值。
法官從這些經不起推敲的疑點，將警方和檢方辛辛苦苦端出的精采大戲給打了回票，判決魏恩成等四人無罪。警方對此當然是很不開心，積極否認警方有任何刑求魏恩成的事實，不過，問題還是在他們拿不出任何魏恩成等人的犯案證據，沒有實證，自然也就成不了案。警方再怎麼想推銷自己的故事，也是過不了法律的關卡。
一案雙破！殺人大盜坦承自己才是真兇
豐原滅門血案過了四年，台中縣警方仍然找不到犯案兇手，除了拿出他們逼魏恩成主演的劇本，其他一無所獲。不過，遠在台北市刑警大隊那方，倒是有了意外的斬獲。出名的殺人強盜管鐘演，就在1993年4月21日落網了。
管鐘演是誰？他出身自高雄眷村，與眷村同夥結成犯罪集團，在中部跟北部流竄，四處搶劫，有時更不惜殺人。儘管他的同夥一一落網或是命喪警匪槍戰，管鐘演仍逃亡了很久，造成眾人的恐慌。好不容易，現在警方終於逮捕他了，並在審問之後發現，管鐘演身上就揹了七條人命，其中三條正是——豐原滅門血案的楊春田一家！
管鐘演落網後，坦然承認自己跟同夥就是殺害楊春田與妻女的兇手，不過，警方一開始並不相信他。他們將他帶到豐原市區，要他指出楊春田宅的位置，而管鐘演卻找不到。這讓警方大大懷疑他的坦承——而且，要是管鐘演是真的，那不就證明警方當初抓魏恩成是假的嗎？
管鐘演找不到兇宅位置，或許是因為他殺人如麻，在多次作案之後，早已不記得每一間住宅的位址。記憶會模糊，但子彈的彈痕，卻是永遠不會改變。經過專業鑑識之後，管鐘演手上的黑星手槍，被證實彈道痕跡跟命案現場的黑星子彈一模一樣，也就是說，這就是真正的兇槍。管鐘演與他尚未落網的數位同夥，就是當初殺害楊春田三人的兇手沒錯。警方再怎麼不願接受事實，也只好這樣辦案，並面臨誣陷魏恩成的後果。
無心的抱怨，變成搶匪行兇的線索
抓到管鐘演後，原本沉寂的豐原滅門血案，很快就有了更多突破。警方陸續循線抓到參與血案的黃松青、李有世，共犯李仲仁則自行投案，只剩下一個未知姓名的「阿章」在逃。根據李仲仁的敘述，警方才終於掌握到本案背後的動機。
原本，李仲仁也是個頗為風光的生意人，在豐原經營貨運公司，與楊春田因為高速公路建設工程而有了交集。後來，他開始到楊春田開的賭場去玩兩把，贏了100多萬元。想不到這筆橫財卻是惡夢的開始。
據李仲仁所說，楊春田四處向人招搖他贏錢的事情，還誇大成4、500萬，這為李仲仁招來厄運，導致他被黑道綁架勒贖兩次。為了逃避黑道與地方風聲，李仲仁到馬來西亞經營生意，結果生意失敗，只好落魄回國，到拖吊場當員工。
在拖吊場上班的李仲仁，認識了同事黃松青，以及黃的朋友李有世等人。憂憤不堪的李仲仁，一想到自己的處境，就忍不住向同事們抱怨楊春田的作為，批評他賺的都是不義之財。但李仲仁沒有料到，黃松青、李有世與後來帶來的管鐘演，將會把李仲仁提供的楊春田情報，拿來演出一場血腥恐怖滅門大戲。
管鐘演與黃松青、李有世等人，知道楊春田身家雄厚，就策劃了這起搶案。他們原本預料楊春田夫婦會出門做早晨運動，孰料當天兩夫婦剛好沒出門，當場撞見搶匪，結果連同女兒慘遭殺害。李仲仁看新聞得知楊春田一家遇害，心裡知道是管鐘演等人幹的，害怕自己遭到滅口，就趕快逃亡至馬來西亞，再也沒有跟他們聯絡，直到管等人落網，他才出面投案。
虛假的破案功勞，建立在冤枉的痛苦之上
李仲仁所說的，有幾分可信度呢？畢竟楊春田已經身亡，死無對證，無從證實他與李仲仁間的仇怨孰是孰非。但我們可以確信，李仲仁抱怨中夾帶的情報，間接導致了楊春田家的悲劇。而管鐘演等人，正是這場悲劇中的反派，從現場的兇槍比對可以證明這點。
犯案的黃松青，在被逮捕的當下引爆瓦斯自殺，送醫不久後死亡。活下來的管鐘演、李有世被判處死刑，李仲仁也因強盜罪被判處有期徒刑8年。這是涉及血案者的下場。
真兇既已落入法網，無辜者也應被平反。監察委員趙昌平調查警察涉嫌刑求魏恩成、陳武雄等人的案件，發現當年「破案」之後，豐原分局長柳昆輝竟然因此升任台中警察局督察長，刑事組長許繼仲則被記大功。他們的升官之路，竟是建立在錯誤與冤屈之上，若非管鐘演坦承犯案，魏恩成等人不知道還要背鍋多久，而柳昆輝與許繼仲的作為，則會繼續被合理化，讓他們享受不該享有的功勞。為了糾正這個錯誤，監察院彈劾了這兩人，前刑事小組長張毓銓則因涉嫌刑求陳武雄，被台中地檢署以凌虐人犯罪起訴。
柳昆輝被彈劾之後，一度在媒體發聲表示「不公平」，他認為監察院的彈劾，打擊了所有認真辦案警察的士氣。但事實上，真正對警察造成打擊的，正是他們為求破案不惜編劇的錯誤。沒有實證，只憑刑求逼來的口供，加上三個不存在的犯人，就編造出一個陷人於罪的故事，把四個無辜青年變成殺人犯，這是多麼邪惡的罪行！未來社會大眾，還能信任警察嗎？我們還是相信，多數的警察是依據證據認真辦案的，但柳昆輝與許繼仲的行為，應該被嚴厲斥責，也應該被台灣社會記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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參考資料：
《聯合報》
